在利益区域电影中大量简短而日常的对白里,出现了很多带有博物学(Naturkunde)或名物学旨趣的对话。
比如当霍斯的妻子Hedwig向从德国远道而来的母亲介绍自己的花园时,对其中的植物和农作物可谓如数家珍。
HEDWIG(指着花园):这全都是我们的。
那边有一株葡萄藤。
当然,它会长大。
(他们拐过墙角,母亲(Linna) 第一次看到了上面的花园。
)母亲(Linna):好大啊。
我说不出话来了。
HEDWIG:这全都是我设计的。
包括所有的种植和其他一切。
还有温室,尽头的凉亭。
(……)母亲(Linna):这些花太美了。
HEDWIG:那边的杜鹃花、还有一些蔬菜、一些草药、迷迭香、甜菜根、这是茴香。
母亲(Linna):向日葵。
HEDWIG:这里是苤蓝。
孩子们很喜欢吃它。
还有白菜、羽衣甘蓝、豆角、南瓜、土豆等等。
HEDWIG(继续):我们这边有蜜蜂,供应我们的蜂蜜。
母亲(Linna):这是个乐园(paradise)般的花园。
(……)HEDWIG:菩提树的叶子正在变黄。
它们开花时闻起来非常香。
(指着凉亭上的藤蔓)HEDWIG(继续):这个会长大覆盖一切。
下次你来时就会看到了。
花园里的植物虽然种类繁多,却被井井有条地打造成了一个小小的微生态王国,而Hedwig则像女王一般,巡视其中。
她能准确地逐一叫出他们的名字,了解它们不同的生长时令。
不难看出,Hedwig不仅热爱园艺,也对此十分精通。
她的园艺学知识,就是她统治这片王国的权力来源。
这样的博物学或者科学知识所赋予的权力,对于欧洲的殖民者们来说并不陌生。
早在18世纪,瑞典博物学家卡尔·林奈就曾出版了一本名为《自然系统》的书,创造了一个描述性的分类系统,旨在根据地球上所有已知和未知植物生殖器的特点对它们进行分类。
这本书对欧洲,甚至现代人的认知方式影响深远。
通过一系列的命名、分类、创建系统,新的知识得以产生。
而按照知识的指引,我们可以建立某种秩序。
就像早期博物学家和海外贸易公司携手并进一样,航海者为博物学家们提供出行通道,到各地搜集植物和昆虫,测量、注释、保存、绘图。
而这些分类和命名带来的认知(比如航海图给河道命名等),又为开拓者们在地图上打开了空间。
虽然位于波兰的奥斯维辛距离霍斯位于德国的家乡巴登巴登数x公里,但这些远到而来的征服者们,面对这片异国他乡的土地,却并没有展现出陌生和恐惧,反而在此处成为“主人”,创造了一番自己在故乡都不曾想过的天堂般的生活。
正如前文提到的18世纪瑞典博物学家卡尔·林奈所设想的那样,一个分类系统,既可以帮助我们描述已知的东西,也可以帮我们把未知的东西变为已知。
一片长势良好的土地,可以在德国,也可以在波兰,只要人们掌握了施肥得当的技术。
于是,带着知识和技术,霍斯和太太Hedwig可以响应元首号召的“到东边去”,拓展“生存空间”(德语:Lebensraum,是1897年源自德国地理学家拉采尔提出的国家有机体学说下的一个概念。
纳粹基于此概念,位帝国东扩提供依据。
)。
而帝国的武力东扩,运力系统的分秒必争等等,更是为开拓者们赋能。
比如帝国的工程师们可以随时克服距离,为他们带来最“先进”的技术,参与建设:BISCHOFF:你的旅途怎么样?
PRUFER:漫长,但我们到了。
BISCHOFF:所以还好啦。
SANDER:比上次要容易些。
BISCHOFF:太棒了。
欢迎回来。
PRUFER:我们很高兴能来到这里。
……BISCHOFF:你们是经布拉格还是维也纳来的?
PRUFER:布拉格。
比维也纳快了五十六分钟。
岳母的火车旅途见闻也印证了这一点,帝国的工程师们愿意到东边新扩建的西门子厂试试运气。
至于霍斯和Hedwig 这些早期开拓者们,则已经成功地在这里“站稳了脚跟”。
他们开垦的成功,已经可以从母亲的赞叹和溢美之词中看出。
这种几乎不受时空地域限制的,通过知识和技术人为创造出来的系统,帮助他们在异乡为帝国建立了一种“样板生活”,甚至最终把异乡变成了不舍离开的“故乡”。
于是霍斯和Hedwig 都乐此不疲地向孩子们继续传授着这些博物学知识。
期待着有朝一日,这种敢于分类和命名的认知勇气,同样能帮助孩子们克服未知的恐惧,去创造属于自己的乐园。
就像Hedwig会抱着小婴儿Annagret 嗅闻花朵,认识一种名为“福禄考”的花,教大儿子和女儿怎么分辨和拔除杂草。
霍斯则每次带孩子到野外,都喜欢辨认鸟类。
霍斯带大儿子Klaus到户外骑马时,听到鸟叫声就能认出鸟的种类:霍斯:你听到了吗?
那是一只苦鹭。
一只鹭鸟。
欧亚的鹭鸟。
(模仿)嗷嗷……又或是在带女儿和小儿子外出泛舟时,谈起鸟类知识:霍斯:你知道吗,白鹳飞行的距离能达到非洲。
霍斯(继续):(指着)你觉得它们能飞行多远?
多少公里?
女儿(INGE-BRIGIT):三百公里?
霍斯:更多。
他们不断指认“可见之物”,用语言不断描述它们:女管家在花园里教孩子们认识“女孩的眼睛” (学名:金鸡菊属)时,解释到,女孩们卷翘的睫毛如何形似这种花朵,试图缩小词与物之间的距离。
这种尝试的更“极端”的案例,则是在给孩子们的花园泳池派对里,请人捉来了一只真正的白鹳放在桌子上展示。
命名,因此不再仅仅只是一种语言的建构,而是通过“科学之眼”对自然的混沌进行整理,并赋予它一种秩序。
如同一只白鹳需要被从它的生活的有机环境中抽离出来,指认为一只“白鹳”,归化进语言系统,在动物的图谱名录中找到它合适的位置。
就像曾经的博物学家们不断试图取代上帝,“中断人、植物、动物之间现存的历史、物质关系网络”,为其贴上新的标签一样,这样的博物学思考并不为自身设限——最终“人”也被包括在了动物的分类中,成为认知对象。
([美] 玛丽·路易斯·普拉特,《帝国之眼 : 旅行书写与文化互化》)霍斯们的博物学旨趣和思考同样让人不安地,不受限制地向一切可见之物投去目光,包括人。
人可以按人种学总结出的“特征”被区分成罗姆人、犹太人、雅利安人。
甚至这些已经被区分出来的群体还可以再细分,比如纳粹臭名昭著的优生学T4计划,就是对雅利安人概念的一种更为精细的定义。
花园墙外的喷烟显示出的到站的火车,日夜不停拉来大批犹太人,显然已经是这种区分和认知的结果。
当然,他们还会再次被区分:如同霍斯熟练地把货币分捡成法郎、美元、捷克克朗,Hedwig把送来的衣物分成单衣和皮草一样,犹太人会被分成老弱病残、壮劳力、卡波(犯人头子),或者性奴等。
他们会被以“科学”的方式,整合进霍斯家的生活系统,成为园丁,花匠,木工。
这种高效的分类以及资源整合,也是帝国治理的样板。
将这种认知方式推演到更为极致,就是把人再继续用科技的手段进行拆分:他身上的衣物首饰,他的牙齿,他的骨头等等。
而这些被从有机体上剥离的部分,可以被归化到新的语义系统:弟弟Hans(轻声):你在做什么?
哥哥Klaus:我在看。
弟弟Hans:看什么?
哥哥Klaus:牙齿。
就像周围凄厉的惨叫并不妨碍父亲听出一只欧亚鹭的鸟鸣,哥哥也能将眼前这一堆散落在床的“碎石”准确地指认为牙齿:可以放在手里把玩,可以在手电筒的光照下仔细观察。
像女孩们在花园里学认“女孩的眼睛”,像他们在派对上学认白鹳。
金牙、女孩的眼睛、法国香水、巧克力、一件大衣,在霍斯家里,其实是可以放在同一个类别下的物品——即某种战时紧俏的物资。
至此,犹太人和那只被从天空中捕获,当作博物学标本的鹳鸟共享了同一种命运。
他们从自己的生活世界里被捕获、被剪除了,经过现代工厂的层层“提炼”后,化成了霍斯家微农场里的肥料——一粒尘埃。
(2月23日第一篇影评——《一墙之隔——我们与恶的距离》这篇影评是为了快速反驳一篇高赞影评草草写的,很多表达和观点不是很好。
) 很多影评已经很好的总结了《利益区域》这部电影的表现手法:传统反纳粹集中营电影的两大元素——犹太人的惨无天日的生活和纳粹惨无人道的暴行——的缺席。
取而代之的电影的主体部分却是犹太军官家的明媚有序的田园生活。
画面外的犹太人们仅以哭喊声、日夜转动的机器的底噪、被敛取的首饰衣物、焚尸炉里飘出的灰等,间接出现在纳粹家。
而电影缺位的两大元素,则需通过观众自行脑补,以我们熟悉的纳粹历史,电影书籍的叙事填补进去的。
批评者质疑这样的手法,是否仅仅为一种电影形式上的取巧式的创新,而此种形式无内容上 的新的贡献,因而电影缺乏历史叙事的严肃性。
(参见”异见者“影评) 这样的批评在笔者看来有失妥当。
我们可以借回应这样的批评,展开论述导演的电影手法和立意如何相辅相成。
让我们先来回答一个问题:为什么电影里的摄影眼明明有能力无所不在,却独独从未观看过墙外?
我们可以看到片中镜头某种无所不在的可能性:镜头可以带领我们跨越时间,从纳粹时代来带现代,再回带纳粹时代。
镜头也可以带领我们在纳粹一家的空间里来回穿梭,展现他们细碎的日常生活。
可是镜头却从未给过观众一个视角去看看那堵墙外到底发生了什么。
甚至当镜头随着纳粹军官来到墙外时,也刻意选择仰角拍摄军官的脸,不让我们看到墙外的情景,甚至直接变白屏。
如果镜头有意志的话,我们已经可以强烈地感受到,镜头“不愿意”去观看墙外。
这仅仅是导演在用镜头的叙事戏耍观众吗?
答案是否定的。
因为这个视角,虽然在对犹太人的观看和感知方面相比其他反纳粹电影全知全能的”上帝视角”而言,显得刻意、有限、碎片化,但他恰恰近乎真实地表现了剧中一群角色的视角:即墙外的人。
他们的视线的的确确是被墙挡住了,他们也不可能拥有“上帝视角” 般去看墙外在发生的事。
事实上,除去客观限制外,我们可以看到他们视角的局限性仿佛来自某种带有自身兴趣利益(interest)的指向性观看:帝国东边乡间的自然美景,镜子里穿貂皮大衣的身形,花园里长势良好的藤蔓,客人们留下的对纳粹党人热情待客的礼貌感谢等。
这种观看的指向性,在母亲和女儿短短的几句对话中显得更加明晰:母亲来参观时指着墙外的建筑问:“那就是集中营吗?
“ 女儿回答:”对的。
我在墙边种植了很多藤蔓,等他们长起来就能遮住墙了。
“ 当母亲询问墙外事物时,女儿再次将眼光引导到墙内,并甚至希望有一天不用再看见墙外。
这些观看指向的,划定出的,就是他们的乡间田园生活,帝国东部的新社区样板—— 一片他们苦心经营着,不愿意被调离,不愿意搬迁的利益区域。
在这样一片利益区域里,那些无用的、恼人的东西需要被隔绝出去。
而墙挡不住流进河里的骨灰,需要洗澡清除。
墙遮不住集中营建筑,需要等待藤蔓生长来掩蔽。
而符合利益的东西,不管是钱、钻石、貂皮大衣还是劳动力,都可以被敛入这片区域。
女主人公的母亲也不自觉的共享着这样一种观看方式:对于犹太主人家从事的活动以及他们的遭遇她并不理解,但她却很高兴在拍卖会上看到了他们的窗帘。
从以上分析中不难看出,电影中这种有意识的视角选择并非只是形式创新,而是同时服务于其内容,即通过塑造特定的视角来展现角色的生活和思维状态。
那么接下来可以继续追问的是,导演为何如此细致地带领我们去观看和描述纳粹们的这种划分”利益区域“式的观看方式呢?
笔者认为答案就在那段甚至有点突兀的关于现代集中营博物馆的插入。
这段集中营博物馆日常维护的片段仿佛全片的 Mise en abyme (叙事内镜)。
一墙之隔和一玻璃之隔都是一种指向性的观看,一个迫使我们向墙内看,一个迫使我们向玻璃展示窗外看。
而被隔绝的,都是那肮脏的,可怖的集中营。
而墙和玻璃划定出的正是某种“利益区域”。
集中营博物馆的日常维护与纳粹时代的焚尸炉运行惊人的相呼应:焚尸炉不再是可怕的杀人机器,而是博物馆珍贵的展品,肩负着某种历史叙事的重任。
如同纳粹的田园小家需要被打扫的明亮整齐一样,博物馆作为现代公共区域,同样需要达到某种卫生标准。
于是,出现了工作人员认真擦拭焚尸炉的荒诞又诡异的一幕。
他人的痛苦仿佛再一次无法被感知。
哪怕从墙到玻璃的转变,仿佛观众的视角随着历史的推演“进步”了,终于看到墙外了,但是,现代博物馆里却再也听不见那低沉的锅炉工作的噪音了,看不见黑烟,闻不见味道了。
仿佛纳粹性以某种更隐蔽的方式,潜藏进了我们的现代生活里。
我们可以继续肆意地划定我们的利益区域,不去听那些远方的哭声。
无论他们是南美洲燃烧的雨林,还是沙滩上溺毙的难民。
我们可以尽心继续维护我们利益区域内日常生活的舒适度,哪怕是以牺牲掉那些“离我们很远的人”的利益来达成。
这正是本片的成功之处,成功地没有去塑造一个脸谱化的恶。
事实上,这也绝非导演的对纳粹的丝毫美化。
笔者作为一个在德国生活学习多年的人,看到电影里的纳粹和今天的平常德国人说话做事其实并无二致时,觉得这部电影简直非常恐怖。
今天的德国人依然是那么由衷地热爱大自然,喜欢乡村田园生活和小狗。
但凡受过点教育的人说话就是那么精致复杂,逻辑准确又带点疏离。
他们依然会像片中讨论如何有效燃烧一样头头是道地讨论如何科学地节约暖气。
纳粹们竟只不过是很普通的德国人。
我们始终不敢相信,恶,可以那么平庸,与我们只有一墙之隔。
你的利益区域也许是别人的地狱。
汝之蜜糖或为彼之砒霜。
己所不欲,勿施于人。
那些看似正常的普通的生活,一旦置身于特殊年代(二战)特殊背景(奥斯维辛集中营),也就不再正常不再普通了。
就像“奥斯维辛之后再谈诗歌是罪恶的”,同样,与集中营一墙之隔的幸福生活同样是罪恶的。
那些看不见的,才最令人恐惧;那些听不见的,才最振聋发聩。
衷心祈祷,那些历史上发生过的愚昧的血腥的残忍的反人性的人类相残事件不要再次发生,但现实是,历史是个循环,自大的人类从不会从历史中汲取任何教训。
看完电影沉默了好久。
导演说重要的不是看过去的人干了什么,而是看现在的人干了些什么。
联想到俄乌和巴以,现实总让人沉默。
即便阳光下总有罪恶,黑暗中也总会绽放人性之光。
深入探讨《利益区域》中令人毛骨悚然的邪恶表达译者:酶作者:大卫·坎菲尔德原文链接:https://www.vanityfair.com/hollywood/zone-of-interest-jonathan-glazer-shot-list-awards-insider校对:冬寂網路乔纳森·格雷泽将《利益区域》(The Zone of Interest, 2023)的制作形容为一个“竞技场”。
这不是那种老生常谈的电影模子——既然影片的目标如此鲜明,怎么可能呢?
这部电影以霍斯一家的日常生活为题材,鲁道夫(克里斯蒂安·富里道尔 饰)是一家之主,他是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指挥官,历史上确有其人。
这家人就住在集中营隔壁,当种族灭绝与他们花园仅有一墙之隔时,他们的日子依然奢侈如旧。
在格雷泽令人痛心的刻画中,我们目睹了鲁道夫漠然的妻子海德薇(桑德拉·惠勒 饰)和孩子们过着令人不安的平淡生活,完全隔绝在道德准则之外。
导演试图“移除那些会将人引向完全不相干道路的电影制作技巧:银幕心理学,”他告诉《名利场》,“在这种情况下,电影崇拜、美化和赋权的方式——都不合时宜。
”于是我们进入了一个电影竞技场。
格雷泽和他曾获奥斯卡提名的波兰籍摄影师卢卡斯·扎尔,在霍斯的房间和花园中布设了10台同时拍摄的摄像机,场景呈现被如实拍摄,就好似观众正在目睹纳粹权力核心的独裁者在现场直播。
“我们(指导演)需要后撤,成为电影拍摄的一个单元,以便观察在环境当中的角色——这些角色必须是360°真实可信的,而不是在拍摄中在场,”格雷泽说。
“摄像机需要同时记录下一切,因此我们不会移动任何一台摄像机,也不会重拍。
为了体现即时感,我们会同时从四面八方去捕捉(影像)。
”这样,影片产生了令人不寒而栗、恍若其中、也是举足轻重的效果,一种刺目的形象化日常与同时发生在隔壁的谋杀和酷刑声交互穿插。
无论影片运用了何种视觉效果,譬如热成像摄影,对格雷泽的主要目的来说都有重要作用。
格雷泽和扎尔深入探讨了电影中的三个关键片段,向《名利场》展示了他们是如何完成这些场景的。
1
花 园在影片前半部分这段令人略感不安的镜头中,海德薇带着刚到的母亲参观花园,这段场景显露了影片的目的以及手法的核心。
这段是在一台摄影小车上拍摄的,散发着家庭频道节目中温馨祥和的日常气息,摄影巧妙地在(试图呈现出的)质朴家园与墙另一边的可怖现实之间切换。
乔纳森·格雷泽:我们摄制这部电影的最重要参考(信息)之一就是霍斯家庭相册中的图像和照片。
约有26张照片,其中大部分都发生在公共场合。
照片中这位家庭主妇和她的孩子们在泳池内玩耍,孩子们滑下滑梯,四处奔跑,与花园中的兔子嬉戏。
在这里你看到的是非常极致地忠于现实,或者说是模拟,真实的霍斯家温室、花园和游泳池。
如果你上网看看鲁道夫拍的海德薇在她花园里的照片,看起来和这张照片一模一样。
有趣的是,他从未从背面去拍摄——而这张照片的背后是集中营。
你在这段画面中看到的仅仅是一个房子,它可以是世界上的任何地方,并且有一个备货充足的温室。
家仆正在准备游园会,一个女人正自豪地带着母亲参观她的庄园。
这个场景可能出现在任何地方。
我认为这是他们想看到的,也是他们想展现给自己的。
这就是为何他没有从背面拍摄照片的原因。
但我们拍了。
《利益区域》剧照卢卡斯·扎尔:我认为这在佐证我们如何构图以及放置摄影机。
很多时候,我们只是尽可能客观,尽量不以任何方式编排。
就像乔纳森所说,我们想用最质朴的方式再现这个家庭相册里的照片(的图景)。
通常我们会把角色放在中间,试图找寻到一种对称性,找到能隐藏拍摄痕迹的画面。
我们用正面光拍摄,看上去不是那么引人注目。
一切都很清晰,就像快照一样。
这可能是恰当的解释,没有任何花哨的说法。
只是一个正常人展现现实的方式。
我记得准备电影的第一天,我们要去外景。
在讨论一个场景时,我提议拍半身,乔纳森告诉我:“那可能会很情绪化,不能那么做。
我们不想情绪化,不想操纵别人,所以我们还是用广角镜头吧。
”
《利益区域》剧照格雷泽:这个场景开始于海德薇和她的母亲莉娜从房子里走出来,最终在花园后端的凉亭里聊天。
我们有10台摄像机。
那么在这约莫五分半钟的时间里,摄像机应该摆放在能够如实呈现他们从A点到Z点这一过程的地方,这些都是你要考虑的。
我们如何以一种与迄今为止已经建立的视觉语言,以及与已经拍摄的其他场景一致的方式进行拍摄?
这是一个滑轨拍摄的片段——很不常见....所有东西都必须是功能性的,必不可少的。
但这需要大量的工作。
删繁就简需要花很大工夫。
你最终呈现出来的是简洁的东西,而不是一开始就很简洁。
《利益区域》剧照扎尔:甚至为什么在中心构图也是显而易见的。
我们把人放在中间,因为你的眼睛对银幕中心有最高的分辨率。
我们有在构图,试图把人物置于画面的中心。
如果你是一个业余摄影师,或者你拍了张快照,可能就会用这种方式构图。
格雷泽:但现在你看到了它的这一面,你看到了“它可能在任何地方”的反面。
在这部影片中,无论是视觉上还是听觉上,一切都始终受到背景的影响,但前景缺乏戏剧性是有意为之的....我们拍摄了一些戏剧性的场景,但它们对于这个场景所需的,简直是杯水车薪,所以最后都没剪进去,它们让人感觉到跳脱,显得很做作。
一切平凡的事物都因其背景和邻近的东西而变得特别。
《利益区域》剧照扎尔:有件事也很关键,这堵墙是新的。
故事发生在1943年,它是全新的,我认为这看起来和其他大屠杀电影有点不同,它们总是有一种古色古香的感觉,看起来很旧,或者看起来像电影——看起来更有趣,更漂亮,因为它们是旧的,我们喜欢旧的东西,因为它们有这种别有韵致的古旧气息。
但这里的一切都是崭新的。
格雷泽:她在这个场景中谈到,三年前这是一块地,他们在房子上加盖一层。
她就像任何一个小资阶级在讲述翻新过程。
人们看到的无一不是与自己息息相关的。
2
女 孩在鲁道夫给孩子们读《韩塞尔与格蕾特》这场戏之后,我们切到一个迥然不同的场景:热成像摄影下拍摄的一个深夜里的年轻女孩。
起初,我们不知这到底是梦还是故事的一部分;随着格式逐渐转变为标准的彩色摄影,我们意识到她不仅是真实存在的,而且是格雷泽视觉设计中的一个及其重要的组成部分。
格雷泽:这个女孩扮演的是一位名叫亚历山德拉的女士,我认识她时她已经90岁了。
当我去奥斯维辛集中营的时候,我开始构思这部电影,很显然你所要打交道的的一切都是黑暗的。
哪怕想想,也恐怖如斯,压抑至极,在拍摄进程中,我好几次都觉得难以为继,因为它别无所有,就是一片黑暗。
我的朋友,也是联合制片人之一,Bartek Rainsky,开始研究那些仍然住在这片区域的居民,以及那些现如今还幸存的人——事实上,他们中的一些人算得上是游击队员,与一个叫做AK的抵抗运动合作,这是一个波兰的地下组织。
他们运送文件,在营地内外传达消息。
因为他们是孩子,所以别人很少起疑。
我结识了这位女士,她给我讲述她的故事,就像你在电影中看到的那样:身为一个女孩,她表面上在煤矿工作,但实际上并不下矿。
她不是犹太人,而是波兰本地人,却感觉有必要为囚犯做些什么。
她做过的一件事是晚上在建筑工地给他们留下食物,晚上比白天安全。
正是她这种简单、纯粹的善良让我觉得我可以继续拍摄,因为有一种与黑暗势力背道而驰的能量。
有一种身为人所具有的力量;我们也有行善的能力。
在整个项目中,她确实在很多方面成为我的指路明灯。
《利益区域》剧照扎尔:我们使用了军用前视红外摄影机(FLIR),这完全不是拍摄电影用的。
为了拍摄,我们花了很多时间在对焦、图像和软件方面进行调整,因为我们需要让它达到我们的需求。
要用这台摄影机拍出我们想要的影像实属不易。
(笑)但正如乔纳森所说,她是一盏灯,一盏璀璨明亮的灯。
格雷泽:我们探讨过用21世纪的镜头来看这部电影。
这是为了确保所有的相机都要尽可能地清晰且无华,而不是使用灯光。
我们没有使用照明灯,因此,你只能在自己设置的限制内拍摄。
你会看到这样一个片段:1943年的晚上,一个女孩出现在一个白天到处都是奴隶劳工的建筑工地。
如果你不能用灯,那怎么才能看到她?
附近没有任何你能证明合理存在的环境光。
卢卡斯和我讨论过我们怎么能看到她。
的确,问题就变成了:用什么工具可以看到肉眼看不到的东西?
答案是红外摄影机。
然后我们为拍摄这个段落,花费了很长时间苦心钻研这一技术。
你看到的不是光的记录,而是对热量的记录。
我认为从你之前看到的一切到现在这段,是一种颇具戏剧性的转变,但它以21世纪的技术、镜头的原则所呈现的,却和之前是同样的意图。
它是现在时的。
这种美学遵循了它的基本原理——它有温度,而她确实在发光,这一点非常美丽而富有诗意。
这强化了她作为一种能量的观点。
《利益区域》剧照格雷泽:我们后来使用AI来增强这张图像的分辨率,在图像层中找到更多的细节。
这就是一个例子。
扎尔:那是我压力最大的时候,因为这台摄影机屏蔽了高分辨率。
在比例被裁剪到6×9之后,我想我们用这台摄影机大约只有1K的分辨率,这对于一部电影来说分辨率非常低。
我们用索尼Venice的6K摄像机拍摄(其他段落)。
这摄影机差强人意,但我别无选择。
所以在后期制作中使用了AI,将图像提升到4K。
格雷泽:这挽救了图像,使得图像与索尼Venice的图像质量相当,电影的其余部分都是用索尼Venice拍摄的。
这个东西的特别之处在于它有很多细节。
你一点一点在挖掘所有这些层次的细节,我们的调色师Gareth花了几周时间从这些图像中提取所有信息。
在你拍摄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基本上只能看到高对比度。
扎尔:这些摄影机的神奇之处在于它们只是记录温度的信息。
每个像素都是关于温度的信息。
你可以有一个巨大的信息纬度,然后决定如何用高对比度来解释你的图像,中间有很多灰度。
《利益区域》截图格雷泽:当你看到这个女孩的片段时,画面在不断变化。
你很快又回到了彩色中,你会发现这是一个真实存在过的女孩坐在一架真实的钢琴前,弹奏着一首乐曲,这是她前一天晚上在建筑工地的一个罐子里找到的,是一个囚犯留下的....她穿的裙子和亚历山德拉穿的一样。
这就是亚历山德拉的裙子,也就是亚历山德拉的钢琴和房子;早些时候,她骑着亚历山德拉的自行车,把苹果放进亚历山德拉的背包。
她和霍斯的家族肖像一样真实。
扎尔:尽可能接近现实是非常重要的。
每个地点都在奥斯威辛集中营周边15或20公里远。
一切都尽可能地接近现实。
当我投身拍摄时,我们有了第一次谈话,乔纳森向我解释了它的外观:霍斯房子里的家具,甚至使用40瓦的灯泡,因为那些年没有更强的灯泡。
所有的道具和一切都是那么真实。
《利益区域》剧照
《利益区域》剧照格雷泽:我记得(美术指导 克里斯·奥迪)曾经说过,他的一些美术部门会带一些道具回来给他看,根据他的简介进行考虑。
有一次,我无意中听到他部门一个员工说,她喜欢自己找到的这些道具。
克里斯对她说:“我感兴趣的是海德薇喜欢什么,而不是你喜欢什么。
”换句话说,一切都来自于故事中人物的品味,他们的生活方式,他们所看重的东西。
所有的细节都是,正如卢卡斯所说,从上到下,无论是在他们的世界里还是在这个角色里,他们都是同样合乎情理的。
扎尔:我们的拍摄都在自然光下进行。
所以我们就在这里等日出。
我们拍完了我夜晚构思的东西,然后我们还有几个小时的时间。
选择一天中合适的时刻是非常重要的,这样既不会产生光线,也不会产生外轮廓,这个合适的时间,就是在太阳正好出现的一小时或三十分钟内拍摄。
《利益区域》剧照格雷泽:她演奏的音乐是一首真实的音乐,名叫《阳光》,是由奥斯威辛三号集中营,也就是莫诺维茨劳动营的一名囚犯创作的。
他在战争中幸存下来,录制了这首歌,你听到她在锡管里演奏她发现的旋律,这首曲子是1943年一个被囚禁的人写的。
有很多囚犯试图走私东西出去,他们经常把东西埋起来,等着被发现,就像音乐为我们绘制的那样。
3
步 行影片的戏剧性关键,植根于格雷泽所说的“怪异的讽刺”,当鲁道夫告诉他的妻子,他将被转移到柏林附近的一个营地时,他们所熟悉的生活被撕碎了。
在这里,我们捕捉到了海德薇愤怒的反应,她去河边与他对峙。
她要快步走过营地才能到河边。
格雷泽:鲁道夫必须走,作为一个军人家庭,他们当然会和他一起去他去的地方。
在这种情况下,她却决定不走,因为她非常享受这种生活,这实际上是我们在档案中发现的一条真实的信息。
在战争中幸存下来一个且在花园里工作的红衣主教,名叫杜贝尔,他作证说他无意中听到,霍斯告诉他的妻子海德薇他们要被转移的那一刻,他的妻子暴跳如雷。
由于这种赤裸裸是诡异的讽刺,故而我们要设定时,这感觉就像是这个故事的公理。
桑德拉正穿过真实的奥斯威辛集中营。
我们才华横溢的视觉特效团队进入军营,整合了所有的信息——我想这叫做摄影测绘——他们基本上能够重建这些军营,使其看起来完全像1943年的样子,而不是现在的,墙上和建筑物上充满80年来留下的印记。
如果你现在去奥斯维辛,走在她走过的这条街上,你会看到30米高的树挡住了建筑物。
它们是囚犯种的小松树;那时你不会像现在一样在墙上能看到它们,所以墙上的所有东西都被重建了,以模拟1943年的样子。
《利益区域》剧照扎尔:兵营和现在一模一样,塔也是真的。
它们之所以在那里是因为我们在实地拍摄。
我是说,那后面有个真正的营地。
这里又用到了滑轨,但在(摄影机)运动方面来讲是一样的。
她走得很快——我们则跟着她。
本采访经过精简。
- FIN -
鲁道夫·霍斯,奥斯威辛的缔造者,是他建造了“兴趣区”Interessengebiet——占地40平方英里,包括城镇、车站、监狱工厂以及我们所知的奥斯威辛集中营的40个集中营和子集中营。
他是奥斯威辛任职时间最长的指挥官,就住在离火葬区几百码远的同一条街上。
1941年,他推行了他副手发现的可以不流血杀人的杀虫剂齐克隆B,在毒气室里毒杀超过一百万人。
1942年“最终解决方案”开始实施,他指挥在比克瑙每月杀死10000名犹太人。
而所有这一切,都被一道高墙阻挡在最高指挥官的家庭生活之外,仅以细弱的惨叫、枪声和被蓝天稀释的尘烟的方式从这幅宁静的田园诗般的画卷背后悄悄走过,不带走一片云彩。
这部电影,即是奥斯威辛的平行世界中霍斯夫妇携五个孩子和一群仆人的和平宁馨、草长莺飞、生机勃勃的童话生活全纪录。
一部白故事、无情节、天下无事到让人略生困倦的电影,间或出现的一些小插曲小杂音也无非更能反衬出岁月静好和风骀荡——比如霍斯夫人试擦了落在犹太人被没收的裘皮大衣里的口红,却发现色号不对;霍斯带孩子们划船凫水却踩到了被人随意丢弃的人类下颌骨,不得不回家冲洗每一个毛孔;驻地太过闭塞,男孩子只会玩毒气室游戏和拿着犹太人被收缴的金牙掷骰子;家里的犹太仆人太粗笨,有时也会惹得霍斯夫人爆粗口“我可以让我丈夫把你的骨灰撒在山坡上”……从来没有哪部电影可以如此直观地解释什么是“平庸的恶“,也从来没有一部电影能让人每一分钟都如坐针毡,如此万念俱灰……还好电影中惟一黑白片断里,有一个骑单车的波兰女孩在夜色下为奥斯威辛的人们藏匿食物,那是真人真事,原型就住在摄制组拍摄的房子里,那是几段夜视拍摄的镜头,却是电影里惟一的光(053)。
不直接展现任何残酷暴行,仍然让人不寒而栗,《利益区域》是一部与现实密切相关、彻彻底底的恐怖电影。
它深刻且坦诚,毫不虚伪,摒弃掉那些庸俗的传统叙事,让大屠杀电影分支有了新的可能。
我的开年第一本书恰好是汉娜·阿伦特的《艾希曼在耶路撒冷》,如果“恶的平庸性”能以video essay的形式被影像化,影片便是这一主题方向上的新尝试。
开场漫长的黑暗序章是一种警示,使得第一个画面场景的切入冲击力极强,看似平静幸福的家庭生活缓慢展开,这座地狱边缘的伊甸花园在固定隐藏摄像机里逐渐显露真实面貌。
高墙电网之外的枪声和惨叫尖锐且刺耳,残酷到你无法忽视。
影片的画面、情节很明显经过人为设计,但所有声音画面的组合又毫无人性的特征,没有怜悯也没有审判,更谈不上明显的戏剧冲突,这让观看过程变得小心翼翼。
在对导演用意的种种揣测里,汉娜·阿伦特那曾让世界哗然的观点再次得到印证。
艾希曼·阿道夫、鲁道夫·胡斯……他们不是精神失常、不是变态或虐待狂,他们自始至终都是可怕的正常人。
这种“正常性”比他们犯下的所有暴行都更加可怕,因为每一步决策都由这些人来思考、执行并完成,而他们丝毫不觉得也不认为自己正犯下罪行。
“可悲的事实是,大多数罪恶都是由那些从未下定决心要做恶或行善的人所为。
”影片最后的转场很巧妙,小孔透进一丁点光亮,那是毒气室的大门。
影像耍了个穿越时间和空间的花招,把胡斯“关”进他一手设计并建造的死亡工厂,他的咳嗽与窒息是Nazismus濒死的挣扎。
有说法称,胡斯最终是用电缆线在狱中自缢身亡,倒是种不谋而合。
胡斯的认罪书
全片几乎没有对受害者本体的影像描写,但受害者的影子几乎是贯穿始终。
如果有观点说“奥斯维辛真正的惨状被刻意回避了”“没有正视历史而是把题材当作噱头”诸如此类的话,其实我想多说两句。
如果观众能把本片的声音当作是一个和影像平等的媒介,那会是电影鉴赏艺术的一大进步。
现实生活中只听得到而看不到的事件绝不比能看到的事件少。
电影相比文学的一个极大的优势就是可以直接展现声音而不是描述声音。
本片贯穿始终的尖叫声、枪声、爆炸声的存在感并不比美丽的花园的影像的存在感弱。
而且即使在影像中,骨灰撒到河里和撒到花园里这两个镜头对心灵的拷问感也绝不逊色。
不能因为画面不血腥、暴力就认为其中蕴含的情绪不厚重。
就犹如“爆炸”的场景和“抛洒骨灰”的场景,一个是声势浩大的挣扎的,一个是如丝如灰般自然的,我们很难断定前者才是足够敬畏的。
毕竟所被悼念的绝大部分悲剧,我们都不是亲历者,这就是现实。
难道非得用极写实的手法演绎出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屠杀现场,才能被视为是对历史的尊重吗?
我认为这也是一种狭隘。
一个事件的参与者有不同的立场,本片从霍斯一家的立场出发,不能否认这是一个需要被关注的反思历史的角度。
被害者的死给人的冲击也许更强烈,但对加害者的心理的分析才更能客观得出悲剧发生的必然性。
编者按乔纳森·格雷泽导演的《利益区域》在荣获戛纳评审团大奖后,又在刚结束的奥斯卡颁奖礼上拿到最佳国际影片和最佳音响两个大奖。
从历史意义上来看,这部电影或许比最佳影片《奥本海默》更值得讨论。
《利益区域》所讲述的奥斯维辛集中营的历史,被拍摄了太多次,甚至在电影史中已经衍生出了“大屠杀电影”的亚类型。
这段历史需要我们不断回望,但我们用类似的方式在大银幕上将大屠杀的戏码上演千百次后,铭记是否已经变成了一种剥削?
正如王炎老师在奥斯卡专题播客中所言,在《辛德勒名单》和《美丽人生》之后,已经没有办法再拍摄影机直接面对毒气室的影片。
从这个意义上来说,《奥本海默》似乎也在回避遭原爆重创的苦难者,但影片依然没办法摆脱直视残忍,依然需要画面的冲击力震撼观众。
而《利益区域》颠覆了这套叙事,那些在影史中被屠杀的犹太人们没有再回到银幕上,乔纳森·格雷泽用不杀一个人的方式完成了这次对大屠杀的回望。
他是如何做到的,我们将在这篇文章中细细解读。
当然,《利益区域》的呈现方式依然存在争议,本文的作者也在文章的最后提出了一些质疑,现将这一质疑提前,供大家在阅读文章时一同思考。
“观念艺术实验般的创作使影片陷入虚构与真实的悖论。
影片制造了一道遮布以隐藏和搁置围墙之外的世界,试图在虚构的形式框架之外实现其内容的自动填充。
而这一预设建立在对真实事件的熟知以及其他同类作品的描绘之上,因此在反对传统大屠杀题材影片的描绘方式同时,《利益区域》实则需要利用它们充当自己的隐性材料。
”最后,预告一下我们借《利益区域》问世的契机,即将推出的大屠杀电影专题播客,由王炎老师担任嘉宾。
王炎老师曾在2007年出版了《奥斯威辛之后》一书,讨论犹太大屠杀记忆的影像生产。
《利益区域》采访:最好的大屠杀电影,不是《辛德勒的名单》错位时空与想象视域下的暴力景观作者:舒顾之影院钉子户,愿望是住进胶片的银河里,连场大雨下落不明。
01围墙的建造与错位的空间《利益区域》的序幕是长达四分钟的黑屏,缺失的画面外响起宛如来自炼狱的哭喊,预示着庞大的屠杀机器开始运转,而身处其间的人们笼罩在一种盲目和无思的混沌状态。
这同时带来了一种象征性的断裂,在影片中呈现为空间和感官的双重割裂。
影片通过建构画内/画外、可见/不可见、视觉/听觉的并置结构,描绘了战争的铁幕如何建造起一道围墙,以族群隔离的手段割裂人类共享的感官。
影片建构了错位的空间叙事和时间影像,在想象的视域下呈现了一场受害者缺席的屠杀。
《利益区域》影片开头的片名《利益区域》的片名指向一片围绕着“利益”建立起来的特定领域。
围墙以纳粹德国的利益为准则,对纳粹军民生活的社区和关押犹太人的集中营进行了区隔,将影片空间切离为生活/非生活、人性/非人的二元区域。
这一空间叙事依赖于严密的空间建构法则。
建筑内的大量中景镜头将内部空间限于一处局部角落,以受限的视界拦截空间之间的回应性,构筑了充满空洞的不连续空间。
三角形构图和鱼眼镜头则同时蕴含了平衡、畸变和冲突。
此类镜头的重复运用使局部空间的密度不断堆叠,影像冲动随着这一运动而深化,终至爆发。
《利益区域》剧照在序幕结束后,明媚日光和林间绿意取代了黑暗,而后指挥官霍斯一家从昏暗的车道驶离林地,径直回到别墅内部,省略了路途中对集中营的展示。
随后,横移镜头跟随着推车缓缓运动,首次展现了布满铁丝网的围墙。
景深镜头提供了前景的繁花绿植和雪白床单,形成了一个同时囊括内外部的多层次空间图景。
而在前景的遮盖下,仆人运送死者衣物、在背阴的角落里清洗军靴上的血迹,共同指向了纳粹遮蔽罪行的方式。
《利益区域》剧照
《利益区域》剧照由此,受害者的苦难被隔绝于施害者宁静祥和的生活空间之外,或作为背景存在于画框边缘、或作为不可见的声音被置于画外,逐渐将无瑕的画面撕开裂缝,使死难者的身体以牙齿、残骸、骨灰、血迹等部分形式散落在其中,昭示着这场屠杀的恶果。
对暴行过程的省略放大了它的直接后果,对缺席者的侧写召唤出其更为强烈的在场。
《利益区域》剧照
《利益区域》剧照在孤立性空间的表面下,《利益区域》以声音元素进行着隐含的连续性表述,在画框之外进行着另一重叙事。
影片对位的声画系统建立了声音和画面的紧张关系。
甫一开头,未知的嗡鸣产生了声音与声源脱离的不协和效果,即一种打破自我同一性幻觉的认知分裂与恐慌,因此下意识寻找声源是人类的本能。
嗡鸣声褪去后,虫鸣鸟叫和溪流潺潺等自然环境音衔接了渐显的声源图像,短暂地消解了威胁。
《利益区域》剧照而随后主观性的声景建构将环境音放大,难以忽视的底噪令人窒息地缠绕在平静的画面之外,这些缺失图像的音轨使“自动发声的怪怖”由始至终伴随主角和观众。
而不时闪现的高音量轰鸣则充当着触发音,提示观众进行持续的凝听,连续的泛音指向残酷线索,最终追索到日夜不休的屠杀机器和连绵不绝的凄惨号叫。
此外,《利益区域》的色彩设计更进一步在视觉层面凸显二元空间的视域反差及连续性动态变化。
全片的主色由构成纳粹军旗的黑白红三色以及冷调绿色组成,其中黑与白分别象征集中营的暗无天日和纳粹生活领域的洁净无垢。
片头的黑屏为影片的运动色彩影像铺陈了一张全黑画布,随后日光下的亮白影像将空间抽空到极限,极权的无上意志正如烈日般灼烧眩目。
《利益区域》剧照
《利益区域》剧照
《利益区域》剧照片中一个描绘杀戮的段落以仰角拍摄鲁道夫的面部特写和背景的天空,镜头继续回避声源图像,只见滚滚浓烟逐渐稀释在空中,转瞬归于一片纯白平静。
与此类似的是当墙外传来射杀声时,特写镜头对准各色花卉,最终由血液滋养的鲜花过渡为纯红色切片。
《利益区域》剧照
《利益区域》剧照
《利益区域》截图夜晚的热成像影像则提供了本不可见的非生活空间的负片,嚣叫的黑夜渗入感官闭塞的平静白昼,如视觉暂留效应般不断闪现。
配合着画外音的童话讲述,夜视红外镜头描绘女孩为工人运送苹果的寓言般的故事,这一微弱的反抗如同黑夜中的渺小星光般闪耀着人性之辉。
《利益区域》剧照02清洁、种植、与景观的构筑《利益区域》通过错位的时空和想象结构呈现了一个压缩的景观,在扁平表面下潜藏着布满空洞的多孔结构,意蕴的丰富性。
《利益区域》采用去情节化叙事和生活流影像进行了平庸之恶的日常性展现,将非常态的暴力进行常态化表述。
影片对纳粹指挥官家庭的刻画并不强调他们刽子手的身份,而集中于平淡、繁琐的日常生活和工作程序。
鲁道夫和海德薇苦心经营自己“梦想中的生活”,在这片乐土上勤恳工作、照料花园、养育子女。
而这幅安居乐业的田园生活图景是纳粹德国开拓帝国东部的农业计划中的一部分,庄园的农业生产与营地的现代工业结合,田园牧歌的审美性下发挥效用的事实上是极端的纳粹道德准则和工具理性。
《利益区域》剧照《利益区域》揭示了平庸之恶建立在秩序和隔绝之上。
影片通过种植和清洁两个简单的动作,呈现了纳粹无动于衷地施暴及遮蔽罪行的方式,将之具象化为海德薇和鲁道夫分别从事的“园艺景观”和“机械工程”。
海德薇在围墙上种植更多葡萄藤蔓,以遮蔽墙外的集中营,体现了对罪行的拒绝观看。
她幻想战争结束后罪恶即如焚毁荒草般简单地湮没,覆盖于新的植被之下。
《利益区域》剧照而鲁道夫所推进的毒气室方案旨在以“高效、清洁、文明”的方式取代残忍、野蛮、混乱的大规模枪决,不必直接参与射杀过程,视觉上的不可见极大地减轻个体的心理负担。
影片中对毒气室方案的提及集中在几场会议讨论和图纸作业中,纳粹军官们一丝不苟地讨论着装载货物、冷却燃烧的机器运作原理,种族灭绝如同焚烧废物般成为秩序井然的刻板程式、有条不紊的局部精细作业。
这将大屠杀纳入一种结构性秩序,体现法西斯思维方式和极权系统对生活世界的殖民与内化,同时表现了一种现代性工业化的症候——在高效运转的庞大机器体系下,个体不问意义地盲目投身其中。
《利益区域》剧照《利益区域》中,这种盲目之动机体现为以家庭为单元对共同利益的守护。
家庭本位的价值观和整个纳粹德国的意志驱使着霍斯一家不顾一切地维护家庭和社区生活空间的福祉,即便是细微到用来装饰营地的丁香丛遭到损毁也不可容忍。
片中唯一的戏剧冲突发生在海德薇因鲁道夫调任而大发雷霆,她宁愿独自固守奥斯维辛,守护这片“净土”。
而其方式是将符合利益的部分攫取,不符合利益的杂质全部清除。
海德薇在收敛死难者的财物后要求清洗裘皮大衣,鲁道夫在剥夺犹太女人的性价值后清洗下体,这与处置牲畜的方式别无二致。
《利益区域》剧照相较于鲁道夫对马匹和宠物狗的亲昵,犹太人在法西斯者眼中犹不及牲畜,而仅是一种危害健康的病菌。
由此,影片展现出纳粹的人种隔离和种族灭绝理论建立在人与非人的二分法上,在“清洁是第一要务”的准则下,刽子手们清洗军靴上的血迹、洗刷被骸骨污染的河水,如同拔除杂草一般抹除他者存在的痕迹。
《利益区域》剧照全片固定镜头和循规蹈矩的构图不断重复,在平静的画面中制造凝滞的焦躁感。
而系统之外的异质性声音元素和图像符号提供了一种破坏性力量,始终盘旋在这片有序的领地周边,从罅隙间无法阻挡地渗透和入侵,积蓄着生活世界倾斜的冲动。
洁癖式的绝对清洁要求致使边界的侵犯和失序的威胁变得不可忍受,而空间距离上的紧密与隔离树立了一道安全的屏障,带来心理和感官的疏远和麻痹,使日复一日的凄惨哭嚎被屏蔽为微乎其微的低频噪音,一双双麻木的耳无动于衷,只有初生的婴儿会随之啼哭。
影片将海德薇的母亲作为局外人的视角插入,描绘生活空间出现裂隙的时刻。
围墙和窗帘无法遮蔽的浓烟和火光使她不能成寐,犹如被置于无孔不入的毒气室中遭受神经的折磨,窗外的火光与室内的家用电灯出现在同一镜头的两侧,巧妙地将刽子手在生活空间内遭受的失眠与犹太人在焚炉中所受的惨无人道的折磨并置。
《利益区域》剧照另一次秩序濒临崩解的时刻发生在影片结尾。
奢华的纳粹晚宴上,鲁道夫无法享受其中,他的脑海中无法抑制地思考着如何高效地将房间内的每个人毒死。
他的内心已然面临失序的紊乱,而他酒后的呕吐也与海德薇母亲的不告而别同样,绝非出于良心的谴责,而是如免疫系统杀死病菌般的自动排异反应。
03回望的视线与暴力的命名导演格雷泽在室内各个角落放置了摄影机,对霍斯一家进行全天候的观察。
看似全能全知的镜头并非全然客观,而是建构了引导性的视线调度,拒绝与“非人”共享视觉领域和观看方式,从而完全杜绝共情的可能,刻意的忽视逐渐累积为自动的漠视。
同时,镜头意志也行使着它的审判权,多处框中框构图以及全景镜头的圆形构图形成全景监狱般的监控,将施害者置于审视之下。
当鲁道夫从顶部俯视宴厅,圆形穹顶与从未呈现的环形火葬场发生了瞬间的重叠。
当纳粹指挥官建造奥斯维辛的同时,自身也寄生于这座集中营,并囿于这无法撼动的牢笼。
《利益区域》截图因此,影片情节最终在鲁道夫接到回到奥斯维辛的调任消息后结束。
囚禁他的并非实体的监狱,而是庞大而无形的极权系统和法西斯思维方式。
个体在全景监狱般的监视下丧失思考自觉,只遵循严明的秩序规范,成为无动机的纯粹作恶。
正如一刻不休地专注于着提高焚烧效率的鲁道夫,已然异化为非人的屠杀机器之零件。
《利益区域》中的摄像机与人物始终保持着避免沉浸的距离,并以大量固定镜头建立了相对静态的时间感,冷静克制地将历史的短瞬压缩为一个状似架空的景观切片,通过视线的凝注、抽离和回望在历史、当下与未来之间穿梭。
专注于守护当下利益的海德薇偶然也会将意识游移别处,幻想着纳粹德国之外、战争结束之后的生活面貌。
《利益区域》剧照而暴力在下一代以模范游戏的方式延续着,预示了屠杀不会停下脚步。
影片反复描绘幽深的长廊,使其成为连接昼与夜,消逝的历史、庸常的当下、及被审判的未来的临界地带。
影片结尾鲁道夫从长廊尽头回头凝望,通过黑暗中的一孔亮光,他的目光穿梭到已成为现代博物馆的奥斯维辛。
他无可回避地看到既定的未来结局,而只能缓慢而坚定地走向这个吞噬一切的深渊。
这一历史与未来对视的正反打镜头为这道目光赋予了穿透围墙的空间性和穿透玻璃的时间性,这些抽离的瞬间是由未来投注而来的审视,亦投注了对受害者凝视的回望,更成为观众透过银幕检视和体认自身的镜面反射。
《利益区域》剧照当工作人员推开集中营的门扇,小心翼翼地擦洗展柜、维护清洁时,吸尘器的现代工业噪音从旁响起。
而展柜中堆放成千上万死难者的衣物,他者存在的遗迹如今被抽象化为了一种教育手段进行展示。
这警醒了我们今天的大众观看方式与影片中那些麻木、回避的目光别无二致——那道“心里的墙”始终并未瓦解,它隔绝了来自远方的苦难和残酷,使人们得以安全、温和地观看,只将符合自己欣赏方式的事物纳入视线。
正如阿多诺所说,“在奥斯维辛后,写诗是野蛮的,也是不可能的”,大屠杀的真实苦难经验无法被非亲历者所感知,这决定了其在虚构作品中的不可再现性。
《利益区域》摒除对集中营的直接刻画,意在拒绝使用传统战争题材影片中以诗意、情动的感人手法制造杀戮奇观。
这同时写实地揭示了由于纳粹对于大屠杀的隐藏,这一事件留下的影像少之又少,切实地成为了一处历史上的盲点。
《利益区域》剧照影片回避一切对受害者脸庞、身体的直观呈现,以其缺席来凸显存在。
具体和抽象两个世界的并行建构了一个召唤想象和冲动的窗口结构,以反射的投影去描绘原型,试图在虚构电影中创造超越具象性的真实性。
如导演格雷泽所说,“我们在生活中建造的墙在大屠杀之前,期间,之后都不并新”,《利益区域》追求的真实性在于赋予其向未来开放的普泛意义,以指涉现实情景下与历史的相似性。
然而,观念艺术实验般的创作使影片陷入虚构与真实的悖论。
影片制造了一道遮布以隐藏和搁置围墙之外的世界,试图在虚构的形式框架之外实现其内容的自动填充。
而这一预设建立在对真实事件的熟知以及其他同类作品的描绘之上,因此在反对传统大屠杀题材影片的描绘方式同时,《利益区域》实则需要利用它们充当自己的隐性材料。
《利益区域》剧照如同主人公一家寄生于奥斯维辛般,影片所构造的想象空间依赖于教育和知识赋予其意义、思维和命名方式决定其性质。
如同混沌的人工合成声效,它模糊、甚至覆盖了一声声真实而具体的人类声音。
像是黑箱中神秘、未知的虫鸣,只能从孔隙中隐约窥听。
在打开箱子之前,我们无法得知里面是一群蜜蜂或一部播放着的录音机,抑或本质只是一片真空的幻景,也无从判断那只掌握在拥有钥匙的人手中的命名权是否合理、确切。
因此,影片对于大屠杀具体性的剥夺同时具有产生多义性和模糊性、将真实历史抽象化为幽灵般符号的的隐患。
《利益区域》所做的实验是提供了一格充满空隙的残缺胶卷底片,通过对不存在的情节的想象性演绎和虚构情感反应,试图在头脑中投射那些不属于观众经验的影像,在局限的视域中望向历史和未来。
以复制品创造的原型试图超越真实,却无可避免地滑向孱弱的困境。
-FIN-
這不是在對歷史做某種幻想的調度,幻想Holocaust是不道德的、危險的,幻想導致虛構,虛構需要細節,而虛構的細節就是奇觀和剝削的開始。
對此導演展現出了最大的謹慎,影片選用的幾乎都是大景別,明確拒絕在細節上停駐,也斷絕了觀眾和人物共情的任何可能。
電影的時態毋寧說是現在時。
開頭納粹一家在綠地休息,傳來灰斑鳩的叫聲,這種鳥鳴在德國幾乎是每天最常聽見的。
會議中敲桌示意的習慣,敬語的習慣,簡而言之如果不知道對話內容,一切是最普通的今日德國生活。
因為人始終可以,並且應該從他所處的時代和生活反思Holocaust。
影片最後,紀念館內的場景,也就不是未來,而是回到了當下。
控訴和警示是面向觀眾的,如Fassbender在《恐懼吞噬靈魂》結尾所做,“要將現實印在觀眾的腦海”。
在這個種族滅絕全球live stream而不受阻的時代,沒有人能脫離Interessengebiet內外的粗暴二分。
我真的很不喜歡一些評論的態度。
像談論類型片那樣議論關於Holocaust的作品是可恥的。
我反對“《利益區域》是苦難的奇觀化”這種指責,理由多少是脫離文本的。
沒有人真的願意直面大屠殺,因為它是一個深淵,思考基本上是在加劇痛苦和困惑,而且你絕對不可能從暴行中得到什麼“答案”。
我無法想象有人主動地利用它去生產消費品,尤其如果這個人有相關背景(比如《利益區域》的導演是猶太人,他家裡從不公開談論大屠殺,他的父親責令他中斷創作,“讓它腐爛”)。
然而大屠殺對於創作者也是一個一旦進入就無法離開的語境。
作為倖存者和他們的後人,(代際)創傷本身就足夠導致強迫思維。
思考和質問像幽靈一樣徘徊在他們哪怕沒有言及大屠殺的作品中。
(我不想在此時舉例,讓我覺得討厭)可以批評《利益區域》的聲音使用,但“奇觀化”更像一種粗暴的判決,給我感覺是毫無同理心地質疑一個人的創作動機,抱有近於惡意的揣測,並且拒絕對話。
首先要明確,那些聲音不是設計出來的噱頭,而是根據奧斯威辛的資料還原的。
它在影片裡延續不斷,極有可能的解釋是,事實本來就是如此。
正是因為人類親手實施了大面積的暴行,不可設想,這種暴力和邪惡的反映才同樣超過了理解的限度。
觀眾把這種不正常的體驗歸因於手法,批評技術的誇張,但追究根本,他們無法接受的是大屠殺本身。
從這個意義上說,觀眾已經完成了和影片的互動。
我也擔憂,在這樣一個專注拍攝納粹家庭的電影裡,受害者多大程度上是受到影像倫理的保護,多大程度上只是面目模糊、輕易地失落了?
畢竟,關於大屠殺的創作無論採用何種視角,如何讓死者言說都是它重要的課題。
就好像,“無人再用泥和黏土捏出我們”(策蘭)是否是“要在詩中不朽, 必須在塵世滅亡”(席勒)的反面?
無論如何,在電影裡,死者強烈地在場。
聲音和片尾的證物控訴的既是歷史也是當下。
但電影也止步於對當今民粹主義抬頭的抵抗,彷彿一個強音的擴散。
可以說,它最終回到了一種私影像,是一個創傷者對於歷史重演之恐懼的回應。
我對它仍然抱有尊重,並認為它還是重要的,因為無論它達成了多少,我沒有信心覺得這個時代不再需要這樣的警示。
大概是我看过最沉重,几乎每一分钟都难以忍受的电影,以至于我看完的第一反应是晕眩和恶心(which fits its subject matter) Jonathan Glazer选择了讲述暴行(真正之恶)的几个非常真实的侧面:一是平庸,是the banality of evil, 是放弃所有思考和质疑的彻底投降,二是compartmentalization,是区域化,原子化,signified by 全片反复出现的围墙,门,栅栏,(甚至是)单人床,是total apathy,彻头彻尾的冷漠,对周围环境的视而不见,三是disgust,对干净整洁的obssession,对messiness的难以忍受。
以至于在所谓“区域”边界被侵犯的时候(河里游泳发现有焚烧尸体的残骸)只有恶心和恐惧。
影片最后也以呕吐和清洁作为结束,男主从亮了灯的阶梯走下,消失在完全的黑暗里。
全片都用了那个sickly, muted 偏绿的色调,以至于即使是拍阳光下绿色草坪上纳粹军官家庭嬉戏玩耍的片段都是冰冷的,唯一一次例外是偷偷给集中营里人送苹果的小女孩弹奏钢琴的时候,才让人感受到什么是warm, radiant sunlight. 我看到一半的时候才意识到片子里甚至连一个人脸的近景都没有,连medium shot都少的可怜,Glazer用这种方式拒绝了观众与人物共情。
当然还有值得一提的是配乐制作和后期,全程都可听见的不远也不尽的痛苦挣扎的声音,处决的枪声,的确达到了导演说的“你看见的电影和你听见的电影”这种强烈的discordance. 总体来说,this is a stunnning achievement. 即使它不是masterpiece itself,也为之后的greater film打下了坚实的基础。
现代性与导演意志
在奥斯维辛后,写诗是野蛮的,也是不可能的 在讨论《利益区域》的技法、故事、表达等等东西之前,阿多诺的论断首先是不可能跳过的。
这一条伦理和艺术禁区的否定性警戒线,大概率也是催生《利益区域》整体电影用“画内可见来侧写画内不可见与画外不可见”调度的思想径路。
把现实世界中,人类不可描述不可触碰的历史创伤,“降格”为理念世界的投影,具体的、可感的、非概念的集中营犹太人们,被当成暂时的和无意义的事物,此时完全对应的完满之理型,就是真正意义上田园牧歌幸福生活中的纳粹军官们一家。
从人的现代生活和现代人于现代文明的追求说起,作为人类的犹太人、雅利安人、盎格鲁撒克逊人、日耳曼人、蒙古人、斯拉夫人、汉人等等所有地球上生活之人,理想的生活就是应该像电影中纳粹军官一家在别墅庄园的日常如是。
但在情节中,此种完美生活,人追求生活舒适美好的自然理所当然,其实于电影中一直在裂解。
例如,纳粹军官丈夫工作调动后要被迫放弃庄园的无奈和夫妻俩最后商议的妥协,母亲短暂团聚后的悄然迅速的逃离;在史实上,奥斯维辛集中营等各种集中营远低于能正常把抚养孩子长大、安宁稳定家庭生活,仅有数年的运营时间;和思想上,作为处理雅利安民族外其他人种、民族的工具理性,逐渐逻辑推论到集中营灭绝的过程。
一种非此即彼、不是这样就是那样、天堂或地狱的排中律,被《利益区域》过度理论化地建立,所谓的潜移默化裂解,在电影中, 一种缺乏逻辑的“逻辑”和一种看不出什么矛盾的“ 矛盾”被迫被排中律逼迫出来,过度关注自己良田美墅中的一颦一笑、繁文缛节、希冀愿望等各种利益,必然就不能看到墙壁那边的颠倒世界。
此时的电影中,仿佛存在一种只有纳粹军官们自己知道,而别人不知道的私人美好生活。
虽然在其间会有一些骨灰还是会不自觉地顺流飘下,还是有人体烧焦的味道可以被闻到,某些火光还是能被看见,不过这些不和谐的小矛盾如果被看成达到美好生活同一性的工具,这实际上等于真正地、彻底地否定了矛盾的存在,同时也是辩证法意义上承认了矛盾的合理性。
就像把纳粹对犹太人的屠杀,变成了一种历史进程中合理的矛盾,变成了优越人种对低等人种的自然淘汰,成为进化论意义上狼吃兔子的天经地义与无需解释,这种对矛盾的不彻底的否定,甚至合理化矛盾的意图当然会成为调度上有限视角最好的诠释。
不过《利益区域》的后半段,一个与未来对视的正反打,让观众重新升格回到了真实世界。
在集中营博物馆中,擦拭、 打扫、维护若干年前毒害、屠杀、焚烧犹太人的集中营设备与建筑,不但合法且非常合理,同时也用遗留物和遗迹是他者存在的证据,对矛盾进行了彻底的否定。
它呈现为《利益区域》永远在否定所表达出的内容,它总是在说,请尽量理解“历史”,但务必不要曲解“历史”。
理解的潜文本是说,看到如此这么拍的“合理性”,因为不可能也不应该被复现的巨大深刻的人类族群创伤,可能以这种方式呈现才有比较合适而非合理的理由;不要曲解的潜台词是讲,别妄图从一场描述中去看穿别人早就提炼过的现代工具理性危机,既而非要从电影中“见到”什么了不起的、深刻的恶的原理不行,或者非要强行上一堂别开生面的历史教育课,甚至忘了艾希曼们的不思考和懒惰的浅薄。
再反打回理念世界,与审判对话的纳粹军官,恪守德意志严谨理性工具的工作道德的存在,居然先于高效屠杀数百万人的本质,这对应的基本情绪是——恶心(萨特语境)。
不难发现的是,即便对着模拟屠杀自己同胞也在想着工作事宜的纳粹军官,能感受到情绪的,首先也是人,而不是非人的恶魔。
如果非要把他们魔化成矛盾思想和统一哲理焊接的产物,不可逃脱地、命定的自然主义特征的“电影题材”,那么魔化纳粹的“批评家们”就可以质疑任何没有证实“ 奥斯维辛集中营证实了存粹同一性的哲学原理就是死亡”的尝试为游乐场的娱乐鬼屋,可以劈头盖脸地批驳你不够严肃。
“批评家们”仿佛故意睁眼瞎般地忽视纳粹大屠杀的高度系统化理性特征与历史特殊细节,而顾左右言它地陈述红色高棉、奥斯曼帝国对亚美尼亚人屠杀、以色列军队对巴勒斯坦的黑九月屠杀等等,来达成一种左派“我要来批判你”的批驳影像权力等各种权力的爽点批判。
它们不知道或难以理解或拒绝承认的是,一场有道德界限的描述,无兴趣把奥斯维辛讲述成什么狗屁的历史课,奥斯维辛,就是历史本身。
故意不展示墙的另一边好像也没让电影变好看啊
你望向历史的一瞥,结局就已经书写好了。山花烂漫遮挡不了集中营的浓烟,孩子的嬉戏声覆盖不了焚尸炉的哀嚎,拉上窗帘抚平不了内心的尖叫,展厅清理机洗涤不了深重的罪孽。有人白骨皑皑,有人升官发财,有人关心犹太人做肥料的花开得好不好。河流湍急漂来白骨碎齿,博物馆陈列着活过的证据。童真的孩子无孔不入地触及血腥的洗礼,早已潜在地纳粹化——把弟弟关进温室如毒气室。所有人都冷静知情地执行杀戮和鸵鸟钻土,只不过在审判席上装傻扮懵而已,与这样的人生活想想都可怕,这也是那位母亲选择逃离的原因,这也是当时有良知的德国人与邪恶割席的原因。两次打破空间的间离设计,影像风格很罗伊·安德森。
大量室外場景陽光明媚又壓迫感十足,同一片藍天下有人要進焚化爐,有人因為搬家崩潰。留白後更與本時代共振,歷史換了一批演員在加沙,烏克蘭和某地重複上演,而你們都會同樣野史留名。
All Quiet on the…Eestern Camp.奥斯维辛没有什么新闻……像场冯提尔、兰斯莫斯甚至考夫曼都曾尝试过(但更冷静)的大型群体实验,中间还穿插几处屏幕漏光检测……斯科塞斯当年不费一枪一弹就拍了部没法超越的越战片,格雷泽大概也想用更极端的方式达到同样的效果。
我承认我水平低,这电影是真无聊,看到现在奥斯卡提名里最差影片。
开篇至少两分钟的黑幕纯声预示着本片声音将代表叙事,震颤一切。克制冷静的固定镜头记录着德军军官家庭的生活细节,每一个家庭成员,每一个角落均被展露。而看似简单平和的家庭生活却隐隐伴随着远处传来的惨叫声与机器声,提示着你一墙之隔那瘆人的建筑便是集中营,声音与画面所制造的反差感从一开始便开始铺垫。在夜晚间断出现的低频吼声是贯穿影片的又一不和谐音,暗夜从不平静。影片直到最后又一次黑幕,近似哭嚎声的声音响彻整个影厅,震颤我的灵魂,到影片结束滚动字幕,我控制不住地落泪。我想起那些奥斯维辛的冤魂,他们惨叫的声音犹在耳边。格雷泽值得。
神性对人性的蔑视,来自灵魂深处的呕吐
当阿克曼拍摄让娜·迪尔曼关灯的动作,或者离开火车站台的人们时,她牢记着一种历史和工作,一种带着责任的摹仿与戏剧,因为她必须要拍摄一套秩序的记忆,即便秩序本身看似已经远去,在这里人物既是“集中营”里的犯人,也未尝不是“帝国”的军官,她让我们看到我们不可能脱离一方而去看另一方。而当格雷泽使用一种审美的节拍,让镜头下的纳粹关上家中一盏盏灯时,恐怕他做的只是创造一种秩序的“效果”,而非秩序的工作,影片的洁净虽不会让我们忘记画外的恐怖,但它却是以一种虚假的距离或者监视作为前提。格雷泽自然有道德感,他不愿意将奥斯维辛的受害者变为苦难的奇观,于是他做了反面的动作,将这种效果转嫁给了杀人犯,但说到底这有什么区别呢?
全片最格雷泽的部分大概就是片尾字幕那部分了吧,配乐和一些视觉还是原来的配方,但实验的部分和精致的镜头只是拼贴在一起,缺少内核的驱动让整个片子变成了一场灾难。不如继续回去拍纯概念实验片 Cannes@Theatre Debussy
全片小光圈全景高锐度,画面冷静到不带一丝情感;真正的叙事全在声音里。观众全部成为了视听情绪错位但合理的观察者。一件刻意疏离大众的盛大现代艺术装置。乔纳森格雷泽真的很厌世,幸好做了导演(眨眼)
4/10@ Regal Majestic又一次提醒了我为什么不喜欢欧洲大闷片。换一个角度看问题很好,subtleness 很好,但是对于种族大屠杀需要如此吗?这难道不会给观众洗白纳粹的错觉吗?就好像在政治正确的今天一切都变成了 raceless / genderless 但是逐渐淡忘了种族和性别的根源问题而被指责成不够 woke。导演用劲用错了。
毫无共感
3.4 视觉和声音分别在庭院中形成了两种叙事;用“墙上苍蝇”的全景记录下平静富足的家庭生活录像,而惨叫怒吼和枪声的噪声又时刻强调集中营一墙之隔环境的诡异可怖,于无声处惊雷,但这种设计有点被家庭场景的叙事节奏拖累。构图有过度刻意的对称,反倒让整个场景都更悬浮。
at影城。本时代的杰作,对我来说是《索尔之子》和《罗马》之后最佳视听表现,可概括为声音的超大景深,全片不停的焚烧炉低鸣,自反出被“墙”隔出的视觉的欺骗性——既是自然的,也是历史的,毕竟宣传或广告都着力景框之内,也就是指哪看哪——这些高清深焦的中产生活图景,和iPhone摄影广告并无二致,而听觉可以穿透、重叠,如果这片做美术馆装置,还可以加上嗅觉,它们共同构成一种无言、却在场的证词,每一刻都在控诉。当然这种高概念的爆发力容易被长片稀释,导演加了负片(红外)、黑红屏、隧穿历史的手法,略显叠床架屋,但这种推陈出新、关照人类境遇的创作力值得褒奖——奥斯维辛唯一,但隔开camp的墙无数,看的时候我就想到了22年的某天夜里,从不知那个小区传来的哭声,久久不绝。
影像构成的故事:一种庸俗但美满的生活典范,青山绿水,花香鸟语的田园,优美舒适的住宅,狗、温室、花园、泳池、独木舟……声音构成的故事:悲壮的音乐声,巨大的工厂噪音,空洞刺耳金属管道的声音,描绘一个无灵性的吞噬者。人的惨叫和像句号一样干脆枪击声,观影体验的强度既需要对反差的感受,也需要对苦难的共情。
一墙之隔的天壤之别 宝贵的是将客观评价的机会保留给后人 而非如废弃的花园般埋没
@百老匯電影中心
格雷泽规避掉所有直观呈现奥斯维辛血腥屠戮的场面,借而以纳粹军官鲁道夫一家紧靠集中营的“世外桃源”为惊恐反证,动用冷涩的视听语言进行恫吓氛围的塑造。麦卡·利维的配乐为影片增添了凄厉的脚注。
最好的段落是开场的两分钟黑屏,从充满神秘感的音效到鸟叫,像是某种穿越/进入的仪式。“当人的栖居生活通向远方,在那里,在那遥远的地方,葡萄闪闪发光。那也是夏日空旷的田野,森林显现,带着幽深的形象。自然充满着时光的形象,自然栖留,而时光飞速滑行。这一切都来自完美。于是,高空的光芒照耀人类,如同树旁花朵锦绣。”荷尔德林
SFC上海影城杜比剧场,音响效果没得挑,实属震撼,感谢英国大师电影展!电影从头到尾的嘈杂嘶吼的音效营造出了另外一个秩序之外的世界,充满着阳光明媚的阴森之感。展现小女孩儿的黑白世界的时候,音响效果让我生理上毛骨悚然。片尾曲黑屏的时候,感觉无数鬼魂飘荡在影院上空。还有,电影里多次机械的固定镜头剪切和丝滑的匀速平移镜头,这种早先隐藏摄影机的方式,在此处反而产生了强烈的间离感。用最真实的手法展现出不真实的感觉,用最美好的画面揭示最残酷的屠杀。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利益区域”,所以也一定会有因这利益而牺牲的区域。